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代张方平谏用兵书

时间:2020-05-02 00:15:01

臣闻好兵犹好色也。伤生之事非一,而好色者必死;贼民之各非一,而好兵者必亡。此理之必然者也。夫惟圣人之兵,皆出于不得已,故其胜也,享安全之福;其不胜也,必无意外之患。后世用兵,皆得已而不已,故其胜也,则变迟而祸大;其不胜也,则变速而祸小。是以全人不计胜负之功,而深戒用兵之祸。何者?兴师十万,日费千金,内外骚动,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。内则府库空虚,外则百姓穷匮。饥寒逼迫,其后必有盗贼之忧;死伤愁怨,其终必致水旱之报。上则将帅拥众,有跋扈之心;下则士众久役,有溃叛之志。变故百出,皆由用兵。至于兴事首仪之人,冥谪尤重。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,怨气充积,必有任其咎者。是以圣人畏之重之也,非不得已,不敢用也。

自古人主好动干戈,由败而亡者,不可胜数。臣今不敢复言,请为陛下言其胜者。秦始皇既平六国,复事胡越,戍役之患,被于四海。虽拓地千里,远过三代,而坟土未干,天下怨叛,二世被害,子婴就擒。灭亡之酷,自古所未尝有也。武帝承文、景富溢之余,首挑匈奴,兵连不解,遂使侵寻及于诸国,岁岁调发,所至成功。建元之间,兵祸始作,是时蚩尤旗出,长与天等。其春戾太子生,自是师行三十余年,死者无数。及蛊事起,京师流血,僵尸数万,太子父子皆败。故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兵,与之终始,帝虽悔悟自克,而没身之恨,已无及矣。文帝既下江南,继事夷狄。炀帝嗣位,此志不衰,皆能诛灭强国,威震万里。然而民怨盗起,亡不旋踵。唐太宗神武无敌,尤喜用兵。既已破灭突厥、高昌、吐谷浑等,犹且未厌,亲驾辽东。皆志在立功,非不得已而用。其后武氏之难,唐室陵迟,不绝如线。盖用兵之祸,物理难逃。不然,太宗仁圣宽厚,克己裕人,几至刑措,而一传之后,子孙涂炭,此岂为善之报也哉?由此观之,汉唐用兵于宽仁之后,故胜而仅存;秦隋用兵于残暴之余,故胜而遂灭。臣每读书至此,未尝不掩卷流涕,伤其计之过也。若使此四君者,方其用兵之初,随即败衄,惕然戒惧,知用兵之难,则祸败之兴,当不至此。不幸每举辄胜,故使狃于功利,虑患不深。臣故曰:胜则变迟而祸大,不胜则变速而祸小。不可不察也。

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,无意于兵,将士惰偷,兵革朽钝。元昊乘间,窃发西鄙,延安泾原、鳞府之间,败者三四,所丧动以万计,而海内晏然,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,国无遗患。何者?天下臣庶,知其无好兵之心,天地鬼神,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。今陛下天赐勇智,意在富强,即位以来,缮甲治兵,伺候邻国。群臣百僚,窥见此指,多言用兵。其始也,弼臣执国命者。无忧深思远之心;枢臣当国论者,无虑害持难之识:在台谏之职者,无献替纳忠之议。从微至著,遂成厉阶,既而薛向为横山之谋,韩绛效深入之计,陈升之、吕公弼等阴与之协力,师徒丧败,财用耗屈。较之宝元、庆历之败,不及十一,然而天怒人怨,边兵背叛,京师骚然,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。何者?用兵之端,陛下作之,是以吏士无怒敌之意,而不直陛下也。尚赖祖宗积累之厚,皇天保佑之深。故使兵出无功,感悟圣意。然浅见之士,方且以败为耻,力欲求胜以称上心。于是王韶构祸于熙河,章惇造衅于梅山,熊本发难于渝泸。然此等皆戕贼已降,俘累老弱,困弊腹心,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,使陛下受此虚名,而忽于实祸,勉强砥砺,奋于功名。故沈起、刘彝复发于安南,使十余万人暴露瘴毒。死者十而五六,道路之人毙于输送,资粮器械,不见敌而尽。以为用兵之意,必且少衰,而李宪之师。复出于洮州矣。今师徒克捷,锐气方盛,陛下喜于一胜,必有轻视四夷、陵侮敌国之意。天意难测,臣实畏之!

且夫战胜之后,陛下可得而知者,凯旋捷奏,拜表称贺,赫然耳目之观耳。至于远方之民,肝脑屠于白刃,筋骨绝于馈购,流离破产,鬻卖男女,薰眼折臂,自经之状,陛下必不得而见也;慈父孝子、孤臣寡妇之哭声,陛下必不得而闻也。譬犹屠杀牛羊,刳脔鱼鳖,以为膳羞,食者甚美,死者甚苦。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挺刃之下,宛转于刀几之间,虽八珍之美,必将投箸而不忍食,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!且使陛下将卒精强,府库充实,如秦汉隋唐之君,则既胜之后,祸乱方兴,尚不可救,而况所任将吏,罢软凡庸,较之古人,万万不逮。而数年以来,公私窘乏,内府累世之积,扫地无余;州郡征税之储,上供殆尽;百官廪俸,仅而能继;南郊赏给,久而未办。以此举动,虽有智者,无以善其后矣。且饥疫之后,所在盗贼蜂起,京东河北,尤不可言。若军事一兴,横敛随作,民穷而无告,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。边事方深,内患复起,则胜、广之形,将在于此。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,临食而叹,至于痛哭而不能自止也。

且臣闻之,凡举大事,必顺天心。天之所向,以之举事必成;天之所背,以之举事必败。盖天心向背之迹,见于灾祥丰歉之间。今自近岁,日蚀星变,地震山崩,水旱疠疫,连年不解,民死将半,天心之向背,可以见矣。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,兴事不已。譬如人子得过于父母,惟有恭顺静默,引咎自责,庶几可解,今乃纷然诘责奴婢,恣行箠楚,以此事亲,未有见赦于父母者。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,深察天心向背之理,绝意兵革之事,保疆睦邻,安静无为,为社稷长久之计,上以安二宫朝夕之养,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,则臣虽老死沟堑,瞑目于地下矣。

昔汉祖破灭群雄,遂有天下;光武百战百胜,祀汉配天。然至白登被围,则讲和亲之议;西域请吏,则出谢绝之言。此二帝者,非不知兵也,盖经变既多,则虑患深远。今陛下深居九重,而轻议讨伐,老臣庸懦,私窃以为过矣。然而人臣纳说于君,因其既厌而止之,则易为力;迎其方锐而折之,则难为功。凡有血气之伦,皆有好胜之意,方其气丰盛也,虽布衣贱士,有不可夺。自非智识特达,度量过人,未有能于勇锐奋发之中,舍己从人,惟义是听者也。今陛下盛气于用武,势不可回。臣非不知,而献言不已者,诚见陛下圣德宽大,听纳不疑,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,望于陛下。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,必将哀痛悔恨,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。臣亦将老且死,见先帝于地下,亦有以藉口矣。惟陛下哀而察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