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出 假病

〖女临江〗

〖女冠子头〗(旦上)儿夫抱恙妻难代,愁与闷一齐来。

〖临江仙尾〗(老旦上)病根何用费疑猜,他沉疴犹未发,我私虑已先胎。

(旦)妹子,我和他成亲一月,甚觉绸缪。不知为甚么缘故,忽然生起病来?坐卧不宁,神情恍惚,连水米都不沾唇,眼见得是场大病了。万一有些差池,却怎么了?

(老旦)他的病根我原知道,一向防备他就是为此。我想这场大病,终久是要害的,就保得眼前,也保不得后日。倒等他害过了,也丢下这条肚肠。

(旦)昨日殷四娘说,有一位国手医生,随你甚么险症都医得好。又有个瞽目道人起得好课,说来的话,就像看见的一般。我已曾着他去请,为甚么还不见到?

(老旦)我又闻得人说,玄妙观里有几个道士,法术最高,凡有生病的人,只消用他禳解,连药也不消吃得。我也叫殷四娘去请,想必好就来了。

〖水底鱼儿〗(小生扮医生,末背药包随上)遇病能猜,人人羡我乖。这番先说,连猜也不用猜。

——一路行来,此间已是。药僮敲门。

(末)殷四娘分付的话,要记得明白,不要说错了。

(小生)句句是记得的,依他说去,自然不差。

(末敲门,净上开介)大娘、二娘,医生到了。

(旦、老旦)请坐。待我们两个去扶他出来。(同下)

〖不是路〗(生假装病态,旦、老旦扶介)病剧难挨,伏枕愁慵怎下阶?(二旦)真疲惫,才看东倒又西歪。(小生)只见他瘦如柴,细腰堪与佳人赛,四手难将玉面抬。(二旦)请先生过来,用心替他诊脉。若还医得好,我们两个每人五十两谢仪,决不敢少。偿医债,捐囊共解同心带,有加无赖,有加无赖!

(小生一面诊脉,一面摇头叹息介)

(二旦)请问先生:是个甚么症候,可医得好?

(小生)病人在这边,不好就讲,且扶他进去。

(二旦扶生下,即上)先生,病体如何,可医得好?

(小生)听我道:

〖黄莺儿〗此病有由来,为愁多结病胎。(二旦)这等讲来,是七情所感的症候了。他原说有个痞块结在胸前,先生倒说得着。既然如此,该用甚么药方,才攻治得去?(小生)仙方难下多情块。(二旦)既然消导不去,可用得补药么?(小生)慢道是参苓不谐,卢医费解,就是娲皇也难补他心头坏。(二旦)这等说来,竟是不起之症了。(小生)命难挨,多凶少吉,大事早安排!

——只好看看罢了,不敢用药。

(二旦)讲便这等讲,毕竟求你医治一番。

(小生)药便撮几帖与你。只是这药方里面,要用一件引子,得了他就有效;若还不得,吃了也是枉然。

(二旦)甚么引子?

(小生)叫做心头草,出在他心窝里面。

(二旦)又来奇了!心窝里面的东西,怎么取得出?

(小生)老实对你讲,我看他的脉息,却像有一件东西,横在心窝里面,终日眠思梦想,求之不得,所以有这个病症出来。你们走去问他,看是件甚么东西?他若说了,就要千方百计去寻来治他。古语道得好,心病还将心药医。他得了这件东西,自然爽快;然后用些药饵去调摄他,还你三朝两日,就会霍然。请收了药方,我要到别家去了。

(净送药金,小生收介)仙方一味心头草,起尽沉疴效似神。可恨卢医思独秘,不将传与后来人。(带末下)

(旦)照他讲来,这一味心头草毕竟是要用的了。

(老旦)他的心头草,就是夺你婚姻、间我情意的人了。难道这一味狼虎药,是用得他的?

(旦)医生的话也全听不得。且等的到来,再作区处。

〖水底鱼儿〗(外扮瞽目道人,小旦搀上)瞽目难开,心思也欠乖;全凭瞎撞,骗尽世间财。

——一路行来,此间已是。课僮敲门。

(小旦)殷四娘分付的话,不要忘了。

(外)记得。

(净)大娘、二娘,起课的又来了。

(二旦)请他进来。

(外进,取课筒付净,净转付二旦,通诚介)通诚过了,求先生起课。

(外照常卜介)原来是坤卦,第六爻发动,《易》象云,“龙战于野,其血玄黄。”此乃阴盛之极,致与阳争,两败俱伤。其象如此,是个极凶的卦。请问是占甚么事的?

(二旦)占病人的。

(外)若占病人,一发凶了。里面有两重白虎冲着本身,课书上面有四句诗云:白虎爻动主刑伤,问讼须忧见血光。家宅占来防孝服,病人得此哭凄惶。据课断来,这位病人是不能勾起床的了。

〖黄莺儿〗爻象费疑猜,有几个狠阴人,显降灾,又有个阴人暗里将他害。(二旦)明处降灾的,或者有几个;那暗里害他的,却断然没有。你不要详差了课。(外)不差,不差,明中是祸阶,暗中是祸胎,阴谋更比阳奸大。(合)命难挨,多凶少吉,大事早安排!

(二旦)既然如此,可还解得么?

(外)喜得有兄弟上卦。若还解释得好,这个阴人不但不能为害,还可以变做恩星。又有一说,那课书上云:灾星未炽,见喜成祥。须要寻一桩好事,替他冲一冲喜,或者还会起床也未见得。话已说完,把课金见赐了,待我去罢。

(净送课金,外收介)病人个个思冲喜,不但才郎想阿娇。只有父母临危儿娶媳,这桩好事要求饶。(带小旦下)

(老旦)他这句话一发是行不去的。难道好把那个妒妇,娶来冲喜不成?

(旦)正是!不要理他,如今一心一意只是禳解罢了。

〖水底鱼儿〗(副净、外、末、小生,同扮道士,各持法器随丑上)法少灵衰,能禳没祸的灾。家神授诀,来趁自然财。

(丑)已到门了。列位先生,方才那些话儿,须要照我说去,他自然信服你。只是趁来的银子,要分一半送我的。

(众)那不待讲。你先进去通知一声。

(丑进见介)二位大娘,禳解的先生到了,三牲纸马可曾备下了么?

(二旦)备下了。快请进来。

(众进见介)

(副净)告过二位大娘,我这禳解的法子比别个不同,到那法事做完之后,竟要伏在地上动也不动,就像个死人一般,要得几个时辰才能勾苏醒。你们看了,却不要害怕。

(二旦)那是甚么原故?

(副净)这叫做过阴。凡问病人的吉凶,先要到阴司里面去查他的寿数。若还寿数尽了,只好苏醒转来,劝人备办后事;若还阳寿又未尽,灾祸又难解,就要查他得病的原故,还是解得来解不来?然后好转来回话。

(二旦)这是极妙的了。你若到了阴间,连我们的寿数也要带查一查,看有几十岁过?

(副净)顺带公文,不是甚么难事,也查一查就是了。徒弟们,快动法器,待我好上坛。

(众鸣法器,副净上坛做诸般法事介,做完,俯伏在地介)

(丑)这一会不动,想是过阴去了。列位先生,请到后面少坐,待我与二位大娘说些闲话,等师父醒了,再请你们出来罢。

(众应下)

(丑)请问二位大娘,闻得医生、卜者都来过了,他说病人的凶吉如何?

〖琥珀猫儿坠〗(旦)医家卜士,交口说难挨。既道情人是病胎,又言喜事可弭灾。难猜,喜事情人,何处飞来?

(丑)他们的说话我知道了,想是叫寻个心上人儿,替他冲喜的意思么?这桩难事,莫说二位不肯,连我也不敢撺掇相公的。性命固然要紧,难道二位大娘是不要过日子的?弄将过来终日吵吵闹闹,只怕三条性命都要送与阎王。这句伤心话儿断然听他不得!

(老旦大喜介)你这几句话极讲得有理,不枉是我心腹之人。我从今以后,愈加要信任你了。

〖前腔〗道同义合,不枉是吾侪。事在心头不用猜,说来句句畅幽怀。堪偕,以后今生,莫想分开!

(副净翻身叹气介)

(二旦)师父醒了,快请起来问他。

(丑扶副净起介)师父,你去了半日,查得他的寿算何如?

(副净)听我道来:

〖六幺令〗他时违运乖,平地风波,酿此奇灾。可怜阳寿未全衰,生葬送,把身埋。(合)急筹妙计将危解,急筹妙计将危解!

——我到阴间,破了几分小钞,把判官手里的簿子借过来一查,只见他的寿数还有三十多年,不该就死。我就问那判官,说此人阳寿未终,如何染了不起之症?那判官道,只因有个妇人为耽误婚姻的事,恨他不过,终日在神道面前咒他;又有一张阴状,告在玉皇殿下。玉皇准了,批与第十殿阎罗审究,故此把这场大病先降与他,等他害到临危,好去赴审。还说那状词里面,又告了两个妇人,不日来提,也要带他同去。这些情由不知合与不合?叫他自家去想。

(二旦大惊,扯丑背介)这等说起来,竟是那乔家女子咒出来的病了,怎么了得?起先占卜的时节,也说有一个阴人在暗地里害他。如今两处合来,总是一般的话,就不由人不信了。

(丑)他又说状词上面,还有两个妇人。是那两个?

(旦)一定是我们了,还有甚么疑得。

(丑假作慌介)这怎么好?老天,老天!宁可死了男人,这两位女子是断然死不得的。

(二旦转介)这等,请问师父,我们的寿数也曾查过了么?

(副净)查倒查过了,只是不好说得。那判官口里,还有几句不干不净的话,又再三叮嘱,叫我不要泄漏天机。总是不说罢了。

(丑扯二旦背介)这等说起来,果然不妙了。若有一长二短,叫我怎生舍得?(哭介)

〖前腔〗皇天不该,浪准虚词,横降飞灾。这场冤抑怎生挨?真难处,实堪哀。(合)急筹妙计将危解,急筹妙计将危解!

(二旦)请问师父,可有甚么解法么?

(副净)我也曾问过判官,他说若要消弭,除非到原根上去修饰。古语道得好,解铃还用系铃人。又道:原告不兴,烂折公厅。除非去求原告,大家处和了,烧一张息词到阴间去,或者能勾免提也未见得。我方才去了半日,不曾吃得东西,阴司地方没有打中伙的去处,肚中饥了,且等我进去吃些点心了出来。(径下)

(二旦)且看他过了今日,病势增减如何?到了没奈何的去处,再想没奈何的道理,如今且不要慌张。

(丑)也说得是。

(内高叫介)大娘、二娘,快些进来,相公的模样一发看不得了。

(二旦叹介)

〖尾声〗苍天不使人心懈,才镇定、又逢惊骇。(丑)怎能勾票上除名,去费些买命的财!